沿着南山走，这盘盘弯弯的山路，盘过一片片庄稼地，又盘经一垄垄核桃园；盘过一片片树林，又盘绕一座座山峰；盘过摩天悬崖上横挂的锅巷梁和白崖溜，又盘过松树参天、松果累累、松涛阵阵的长沟和野花满路、杂花生树、群花成海的山坡。心情便云开雾散一样，有太阳照出来，又如花一般美好起来。
从小走弯弯的山路登鸡峰山，当时没有这条宽阔的省道。
幼年对交通的认知里，最熟悉山路这“之”字形的崎岖。这条路，我记不清走过了多少回，也没有细数过究竟有多少弯。这条路，我的父亲背过炭、母亲收过山货。
站在山腰眺望，拐来折去的路上，是出山进山的车队，农用车、小汽车、货车，穿梭于林海，时隐时现。一道道弯的尽头，依然是弯，一排排青山的尽头，还是一排排青山。过了长沟，走到大坪，往最高的山峰爬，就上了四季云飞雾绕的鸡峰山。
在与天最近的岭上，天空压低的云，林涧升起的雾，合成为乳白色的水汽与烟波，像曼舞的飞天在奔跑。长沟村，就藏在这深山的怀抱里，建起小楼的乡亲们开办了民宿和农家乐，小桥流水环绕的人家，竹影在清风中轻歌，鸟群在花草间戏逐。
我时常觉得秦岭南麓的山地是平常的、朴实的，一座座相连的山，一排比一排高峻。四季变换的鸡峰山，它仙养花草，却不事张扬，它慷慨奉送，却不求索取。整个成县大地，是以保护生物多样性为主的自然保护区。穿越山脚的高速公路旁醒目地提醒着，“您正在经过鸡峰山自然保护区，请勿鸣笛”。满目青山里，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华山松、油松、落叶松、红青岗、板栗、刺五加、铁匠树、水柏等，林间路头不时出没着野羚羊、梅花鹿、红腹锦鸡等。
畅游山中，与这万古不动的山峦、蓊郁成林的草木，性灵默契并相投。山上有我最好的朋友阿强，他从医学院毕业后考录到乡卫生院，二十年工作在山上，我去看他，有一种拄杖无时夜叩门的随意。他不在单位，开着车进村开展体检去了，打疫苗的人三三两两，出出进进。医生们为就诊的乡亲测血压，宣传少盐少油的健康常识。
盘完这几十道曲折蜿蜒的路，停歇在群山叠岫中的万壤之巅，眼前是沟壑纵横、飞云漫卷的碧岭苍山。是曲折把陡路引向高山，让我们能一览众山小；又是曲折用弯路，把山里人送下山，送往山外面的世界。路上，有收购万寿菊的车开往工厂，有肩背手提的赶路人汗流浃背，有叫卖的蔬菜水果小摊，他们都在这弯弯的山道上行走，劳动，流汗……
离乡在外，二十年里，有过寸步难行的遭遇。无路可走的时候，我就会想起和遥望这段云端的山路，它应当是这徽成盆地上最艰险的一段路程，是成县人心中的飞檐走壁，也是最能够考验人心力的一条路。
无云的时候，路在天上，起云的时候，路在云海，任何时候从这里路过，都有一种如临虚空的心跳与超越：没有人不能走的路，没有能比人还高的山。
二十出头的年纪，多少黄昏，我从南山脚下极力地走，漫步在东拐西绕的弯道上，穿入山中逼仄的小路，风尘仆仆地向高峰攀岩，怎么也爬不上去，半路返回。现在我已经四十岁了，常常来观察山上的草木，悄悄地与风吹云散般的岁月妥协，大山说：“过不去的路，先缓一步，上不去的山，就歇一步。”核桃成荫的南山麓，远方的山野像碧翠的狂浪，在山风的吹动里波涛汹涌；苍翠的松树像山野的卫士，在松涛欢唱里与清风对歌。我看见各种各样的药草，柴胡、升麻、川芎、五味子，还有千姿百态的山花，蓝色的桔梗花、龙胆花，红色的牵牛花、蜀葵花，白色的莱菔子、一年蓬、夜来香，还有一路花香洒满的十样锦，在晚风下婆婆娑娑，它们有的灿若云霞，有的浩如繁星，有的全瓣盛开，有的含苞待放，有的已经凋谢，有的还没有长出花芽……
我们不必为此担心。庄稼应节而生，树木天然成林。走了很远还没有走到尽头的路，通向屏岭之上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山，通往大地望柱一千九百一十七米的最顶端，也通往云天相接仙源有路的嵋峈峰。
带着儿子，站在城里时时可望的云端岭上，从群山之巅走到山腰龙洞，大概需要七千步的距离。不枯的泉眼，在苔藓茵茵的石板上细流淙淙，临崖的寺观，在松风喧喧的山林间香火冉冉。清代的宋琬来成县拜杜甫，夜宿鸡山寺，写诗三首，其一“天外群峰小，云端板屋牢”，描摹了仙山神韵、峨眉风骨。在与古人的对话里，我认识到了我曾习以为常又自以为是的许多错误，领会到了如得神助的一种豁朗，便是投怀于这万顷山峦之中，会认为县城之大都不大，高楼之高也不高。那么什么是大，天外有天算不算大；什么是高，崇山峻岭算不算高；什么是远，山外有山算不算远。这个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，为什么到现在我才弄清楚，是因为当时的肤浅和惘然。
坐在亭台的石阶上，太阳闪着花阴。遥望远方的层峦，大山绵延得没有头尾，长河逶迤得潺潺悠悠。我想让儿子知道并从小树立高天厚土的世界观，树立“不积跬步，无以至千里；不积小流，无以成江海”的人生观，树立有根可系、有情连筋的故乡观，让他懂得走过很多弯路才能爬上大山，让他明白花海里没有开好的花，它在待放和蓄积能量，它有它的来日方长。
